一列火車噴著濃煙,吐著白汽,嘶吼著,駛?cè)腚]海線上的一個小站——汜水。停留了不到兩分鐘,火車又呼嘯而去,把幾個旅客拋在站臺上。
人們急匆匆地擁向出站口,很快就消失在大街上。落在后面的是一位五十出頭的婦女和一個抱著嬰兒的少婦,她們的后面緊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
兩個大人面帶焦慮、憂郁和疲憊的神情,背著包袱,拐著小腳,噔噔地踏著地面,向前緊走。小女孩背著沉重的行李跟著,很快就氣喘吁吁了。
“娘,快到家了嗎?”女孩問。
”快了,過了河就到了?!崩蠇D女回答道,又問少婦:“小雷咋樣?”
少婦停下腳步,看看懷中的嬰兒。
“睡著呢?!?br />
老婦女也停下來,用一雙充滿憐愛的眼睛看著熟睡中的嬰兒,并騰出一只手來,掖了掖包著嬰兒的被角:“秋天的風(fēng)涼,別凍著孩子?!?br />
嬰兒不足五個月,白白胖胖的,正躺在母親的懷中,緊閉著眼,鼻翼翕動,香甜地睡著,非??扇藨z!
“娘,他笑了?!毙∨Ⅲ@訝地說。
于是,少婦和老婦女臉上的焦慮和憂郁一掃而光,代之而來的是滿臉的幸福和喜悅。三個人定在那兒,六只眼睛盯著嬰兒的臉,充滿憐惜和疼愛,仿佛農(nóng)民盯著春天破土而出的幼苗。
一陣秋風(fēng)掃來,老婦人打了個激靈。
“快走吧,別趕不上渡船。明天還要到溫縣城看你爹?!闭f這話的時候,老婦人的臉上籠罩了一層陰云。一種莫名的焦慮和憂愁又襲上幾個人的心頭,她們不再說話,急匆匆地向黃河渡口趕去。
這是1 949年10月的一個下午,秋天的殘陽把黃河古渡映照得一片蒼涼。滔滔的黃河水奔騰咆哮,勢不可當(dāng),一瀉千里?;⒗侮P(guān)下,玉門古渡,西風(fēng)殘照,千古悲歌。就在這個悲涼的秋天的傍晚,這婦孺四人乘一葉扁舟,凌萬頃波濤,渡過了黃河,回到了他們祖祖輩輩生長的地方——黃河北岸的陳家溝。
這個嬰兒就是陳正雷。帶著陳正雷回老家的是他的大娘、母親和父親的養(yǎng)女。
1949年農(nóng)歷5月1 7日,在解放戰(zhàn)爭的隆隆炮聲中,陳正雷在河南省鄭州市呱呱墜地。對年過五旬的陳照海來說,老來得子,這無疑是天大的喜事。
陳照海,1899年出生,河南溫縣陳家溝人。自從明代洪武年間陳氏一世祖陳卜從山西洪洞縣遷居河南懷慶府的常陽村以來,到陳照海這輩,陳氏家族已經(jīng)繁衍了十八代,常陽村早已改名為陳家溝,陳家溝幾百戶人家,十之七八是陳氏后裔。陳家溝的陳氏家族不僅人丁興旺,而且,在家族中還世代以詩書、拳藝傳家,歷代人才輩出。陳照海的父親是陳登科,祖父是陳延年,曾祖父是陳耕耘,高祖則是太極拳一代宗師、大名鼎鼎的陳長興。
到了陳照海這一輩,正是戰(zhàn)亂頻仍的年代,軍閥混戰(zhàn),盜匪橫行,日本鬼子又入侵中國,中華大地生靈涂炭。陳家溝的陳氏家族歷代習(xí)武,歷來就有保家護族的風(fēng)俗,處于這個亂世,更是英雄輩出。陳照海這輩有兄弟、堂兄弟十個,像陳照丕、陳照塘、陳照池、陳照旭、陳照奎等,在村里都是武藝高強,聲名顯赫的人物。陳照海排行老七,年輕時隨父輩習(xí)武,太極拳技藝爐火純青。抗戰(zhàn)時期,他加入了當(dāng)?shù)氐目谷瘴溲b,是國民黨抗日將領(lǐng)范廷蘭、范思勤的部下。他經(jīng)常深入敵穴,鏟除漢奸,擊斃敵酋,被人們稱為“孤膽英雄”。他曾經(jīng)擔(dān)任國民黨溫縣保安大隊隊長,在當(dāng)?shù)厥莻€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945年,日本投降后,他離開軍界,舉家遷居鄭州,開始經(jīng)商。
在陳氏家族中,陳照海是個有頭有臉、有地位的人物。然而,世間之事往往難十全十美,盡如人意,一生英雄了得的陳照海卻有一塊心病——那就是夫人翟氏不能生養(yǎng),人過中年沒有生養(yǎng)一男半女。雖然后來陳照海夫婦收養(yǎng)了一個養(yǎng)女,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夫妻倆仍然不免時常心情郁悶。待到陳照海離開軍界,步入商界,生活開始安定下來后,在夫人翟氏的勸導(dǎo)下,陳照海又娶了二房。二房夫人姓侯,娘家在離陳家溝不遠的趙堡鎮(zhèn)。侯氏人樸實、善良、賢惠,過門不到兩年,就生下了小雷,把陳照海高興得老淚縱橫。善良的翟氏更是把這陳家的獨苗看成眼珠子、心窩子,如同己出,呵護有加。十一歲的養(yǎng)女也是喜形于色,進進出出地照顧小弟弟和二娘。
小雷的降生,給這一家人帶來了無盡的歡樂,帶來了莫大的希望。
然而,這喜興勁兒還沒有從人們的眼角眉梢消失,一種不祥的焦慮卻暗暗地襲上一家人的心頭,一場難以躲避的災(zāi)難,像一座無形的大山,正向這一家人壓來。
1948年到1949年,中華大地正處于風(fēng)云變幻、天翻地覆的大變革時代。中國人民解放軍正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東北、華北、華東,國民黨政府兵敗如山倒,大勢已去,一個嶄新的人民政權(quán)將要誕生。
陳正雷還沒有降生的時候,有人給陳照海捎來口信,讓他隨國民黨軍隊撤退到臺灣。可是陳照海沒有走,,他對來人說:“我離開軍隊從商已經(jīng)四年了,三年內(nèi)戰(zhàn)沒有參加,也沒有血債,我怕啥?早在1946年,陳照海就和一個地下黨取得聯(lián)系,寫了一份材料,把手槍也上繳了。從此,他要解甲歸田,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誕生。不久,溫縣來人到鄭州,找到陳照海,讓他回溫縣把過去的問題交代清楚。心里坦蕩的陳照海沒有多想什么,就跟著來人走了。沒想到這次是來了運動,這一去,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思念著親人,擔(dān)憂親人安危的翟氏和侯氏,在聽到家鄉(xiāng)人送來的消息后,仿佛天都塌下來了。顧不得多想,簡單收拾了行裝、細軟,兩個人就抱著嬰兒,拉著幼女,急匆匆地趕回了陳家溝。
“無論如何,也要見上孩子他爹一面呀!無論如何,也要讓他爹見上小雷一面呀!”翟氏哭著說。
“不行,萬一他太疼愛孩子,把孩子的小腳趾咬下來一個咋辦?”陳正雷的六大娘說。
在農(nóng)村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老來得子的人太疼愛孩子,以至于會咬掉孩子的一個小腳趾,更何況陳照海當(dāng)時處于那樣絕望的境地,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陳正雷的五大娘、六大娘都堅決反對把小雷帶到溫縣城給他爹看一眼。
就這樣,1950年10月,陳照海沒能再看襁褓中的兒子一眼,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人世。
就這樣,年僅一歲半、不諳人世的小陳正雷永遠沒有了父親。在他咿呀學(xué)語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學(xué)過“爸爸”這個詞,甚至父親的音容笑貌,也沒能在他的心中留下任何印象。
然而,父親卻給他留下了一頂“反革命子女”的帽子。1955年,他們家又被補劃了一個地主成分。父親,這個對別人來說充滿慈愛、滿是關(guān)懷的字眼,在那樣一個極“左”的時代,帶給小正雷的卻是屈辱和災(zāi)難。
在黃河北岸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年幼的陳正雷就如同黃河灘上的一株幼小的柳樹苗,過早地遭受著風(fēng)霜雨雪的摧打??墒?,盡管土地貧瘠,荒沙漫漫:盡管河流奔涌,大浪淘沙;盡管北風(fēng)凜冽,瑟瑟蕭蕭,卻掩殺不住那頑強的、幼嫩的生命。在黃河灘霜雪冰封的土地下,凍不死的是生機勃勃的野草的幼芽,是楊柳堅忍不拔的根須。一到冰消雪融,春潮澎湃,那在嚴(yán)寒中壓抑、禁錮著的生命,就會綻放出絢麗的光彩,成長為參天的大樹。這參天大樹,因為經(jīng)受了過多的風(fēng)吹雨打、霜雪摧逼,愈加偉岸挺拔。
從記事起,陳正雷就感覺自己的這片天空是那樣狹小。
不錯,天空是藍色的,陽光燦爛,春日融融??墒?,在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小正雷卻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一邊割草,一邊在陽光下盡情地歌唱;或像別的孩子那樣,一邊在黃河灘上放牧牛羊,一邊悠閑地吹奏短笛。那時流行著許多革命歌曲,像《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的天》《王二小》等,都是孩子們愛唱的。可是小陳正雷卻不能唱,也不能和孩子們一起玩耍,因為他是“反革命子女”,因為他家是地主,他們家的人的一舉一動都受人管制,受人監(jiān)視。他只能遠遠地看著別的孩子玩耍嬉戲。
父親去世后,為了給父親辦喪事,大娘和母親就把父親留下的兩棟房子賣了一棟,孤兒寡母一家四口人住另一棟。(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