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執(zhí)子之手
雖然在一個村子住著,陳正雷和路麗麗并不認識。陳正雷家住坡上,路麗麗家住坡下。陳正雷家在第四生產(chǎn)隊,路麗麗家在第一生產(chǎn)隊。而且,陳正雷比路麗麗大七八歲,年歲差得遠,平時就更難見面。和陳正雷認識那年,路麗麗年僅十八歲,中學畢業(yè)沒多久。
1973年春天的“耍老虎”,使陳正雷成了村里的名人、姑娘們心中的偶像。1974年春節(jié),在陳正雷的同學陳立發(fā)和他姐姐的介紹下,他們終于相識了。
對陳正雷的“黑五類”子女出身,路麗麗并不嫌棄,因為自己也是“右派”子女,正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
路麗麗的老家在安陽。上個世紀50年代中葉,路麗麗的父親在河南省公安干校學習,當時,溫縣的縣委楊書記也在這里學習,兩個人一見如故,關系莫逆。楊書記就動員他到溫縣來工作。楊書記知道他愛好文學,喜好寫作,特別喜歡楊柳樹,就對他說:“到我們溫縣去吧,黃河灘上到處都是楊柳樹,景色非常優(yōu)美?!本瓦@樣,路麗麗的父親懷著一顆文人浪漫的心,跟著楊書記來到溫縣,在溫縣公安局當文化教員,并在這里娶妻生子安了家。1957年在反右運動中,吃了寫文章的虧,他被錯劃為“右派”分子,全家被發(fā)配到陳家溝當農(nóng)民——因為路麗麗的母親是陳家溝人。那一年,路麗麗年僅一歲。在陳家溝,路麗麗的父親勞動改造十幾年,后來雖然摘了“帽子”,全家卻在陳家溝落了戶。
路麗麗姐妹三人,家里沒有男孩,路麗麗是大姐。她母親希望在本村找個女婿,一個女婿半個兒,將來好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
聽了介紹人的介紹,路麗麗的母親和姨媽就去打聽陳正雷家的門市(當?shù)胤窖?,了解家庭情況的意思)。她們拜訪了陳正雷家的三個鄰居,三個鄰居都把陳正雷夸得一朵花似的。
“這孩子,老實、厚道、勤快?!?br />
“別看家里窮,這孩子特別孝順,伺候他娘伺候得可好了!”
“他在生產(chǎn)隊當保管員,農(nóng)具管理得整整齊齊的,特別讓人放心?!?br />
……
不僅拜訪了鄰居,姨媽還親自到陳正雷家打聽門市?;貋砗螅龑β符慃愓f:“別看就一個男人和一個老太太過日子,家里倒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她娘說是有病,可是衣著打扮干干凈凈,看來照顧得挺好。只是太窮了,大年初一,鍋里煮的是地瓜?!彼齽衤符慃惿髦乜紤]這件事,如果和他成親,將來保不準要過苦日子。父親也說,和陳正雷結合,將來得受苦。
早就看過陳正雷“耍老虎”,陳正雷英俊、瀟灑的形象在路麗麗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F(xiàn)在,人們又都這么夸贊他的人品,這讓路麗麗少女的心蕩起了陣陣漣漪。人和人的緣分也許就是天生注定的。盡管姨媽告誡她陳正雷家里很窮,有個有瘋病的娘;盡管父親勸她慎重考慮,可是,這并沒有打消路麗麗了解陳正雷的念頭,反而對她走進陳正雷的生活起到了促進作用。
第一次去陳正雷家,讓路麗麗酸楚得幾乎落下淚來。自己家里的日子也很貧窮,姊妹多,又都年幼,沒有勞動力,只有吃飯的嘴,沒有頂梁的柱,可是,到了陳正雷家一看,自己家的日子那就好得多了。陳正雷家的房子是兩間破草房,屋里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床上的被子也是補丁摞補丁。大娘已經(jīng)行動不便了,整日躺在床上,雖然不犯病了,但是神情有些呆滯,很少說話。雖然是在正月里,可是,娘兒倆吃的卻是玉米面和蒸紅薯。
盡管家里貧困,可是陳正雷卻給路麗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感到陳正雷很特別。盡管生活在那樣窘困的環(huán)境下,可是陳正雷卻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干凈利落。特別是陳正雷愛看書,一直保存著上小學時的課本,而且保存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像新書一樣,這更讓路麗麗很驚訝!當陳正雷拿出自己這些年記的筆記時,路麗麗不由得對這個年輕的小伙子刮目相看了。這些筆記本有上學時的作業(yè)本;有的記錄了陳照丕老人講述的拳理、拳諺,以及陳照丕老人吟詠的詩歌;還有他抄寫的凝聚了老人一生心血的《太極拳理論十三篇》……就連表演“耍老虎”的具體過程細節(jié),他也詳細地記錄了下來!
“真是個有心人!雖然生活困難,心里卻還蠻有理想的?!甭符慃惏蛋档刭潎@道,心里不由得頓生好感。
隨著交往的增多,陳正雷向路麗麗談了自己家庭的不幸,談了大娘的病、母親的改嫁,談了讓自己黯然神傷的輟學,談了自己跟隨伯父陳照丕學習太極拳和對太極拳不懈的追求,談了太極拳的歷史,有時他還給路麗麗表演太極拳……一個在困境中,不潦倒,不沉淪,不抱怨,“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年輕人的堅毅形象,挺立在路麗麗的眼前,讓她從心底涌起了欽佩、敬慕的感情。
1974年春天,陳正雷先是參加了新鄉(xiāng)地區(qū)的選拔賽,接著,夏天就到地區(qū)集訓兩三個月,然后九月份到省城鄭州參加省運會,這中間有幾個月不在家里;年底,他招工到溫縣通用機械廠工作,沒多久又到西安出差,家里就只有大娘一人在家。在陳正雷離家在外的幾個月的時間里,路麗麗擔當了照顧大娘的重擔。她每天都到陳正雷家給大娘做飯,給大娘梳頭洗臉,伺候完大娘后,她再到生產(chǎn)隊出工,下地勞動。晚上收工后,還要過來看看大娘。鄰居們都夸這個沒過門的兒媳婦真是孝順!當陳正雷參加完比賽,回到村里時,看到這一切,心里熱乎乎的。
愛情就在這些細細碎碎的生活瑣事中孕育著、滋長著、成熟著,經(jīng)過兩年的交往,他們的愛情終于瓜熟蒂落了。1976年12月25日,在陳正雷家破舊的房子里,兩個人舉行了簡樸的婚禮。
那時,農(nóng)村人的生活大都很貧困,路麗麗家也不例外。路麗麗是老大,第一個出嫁,可是父母卻拿不出多少錢給閨女制辦嫁妝。父親省吃儉用,節(jié)省出七塊錢從縣城里買了幾尺降價布,給女兒做了一條新褲子,算是送給女兒的新嫁衣。父親歉疚地說:“爸爸只能送你這些了,今后的日子都靠你們自己了。”
對女人來說,結婚是一生的大事,總不能下身穿一條新褲子,上身卻穿著帶補丁的舊衣服出嫁吧?再寒酸,也應該有一身新嫁衣呀!路麗麗心里酸酸的??墒?,家里就是這樣的日子!指望陳正雷嗎?他家的日子比自己家還困難,況且,為了籌備婚事,修繕新房,制辦家具,準備喜筵,他的壓力比自己還大。左思右想中,她猛然想到了自己的一個同學,也是自己的好朋友——她家在溫縣城住,是城市人,日子比農(nóng)村人好多了。
“找她去借一件衣服?!边@樣想著,路麗麗馬上騎車直奔溫縣城。
到了同學家里,她不說自己要結婚,沒有新衣服穿,來借衣服。那樣說一是不好意思,二是也怕同學送禮,欠人家的人情不好償還。在路上,她早想好了:就說要到鄭州看自己的叔叔,沒衣服穿,找她來借一件。
同學拿出幾件衣服讓她挑,路麗麗選了一件紅色的。結婚辦喜事,總要穿得紅火一些,喜興一點。
“其實,這件綠色的更好,更適合你。”同學拿著一件綠上衣說。
“我還是借這件紅色的?,F(xiàn)在鄭州流行紅色的衣服。”路麗麗說。
就這樣,穿著借來的新衣服,坐在陳正雷的自行車的后座上,路麗麗出了嫁。當來到陳正雷家門前時,看到陳家那破敗的草房,看到門前那深深的大坑,想到屋里的患有精神病的大娘,路麗麗的眼淚就唰唰地落了下來。是留戀少女時代的純真夢幻嗎?是想到即將開始的新生活中的種種艱難嗎?是對未來的不可知的命運的擔憂嗎?都是,也都不是。每一個農(nóng)村少女的心中,都有過美好的夢幻;對未來的日子,都有著瑰麗的憧憬??墒?,隨著新婚短暫幸福的逝去,歲月的嚴霜就會無情的摧殘她的夢幻——生兒育女,孝敬公婆,春種秋收,日夜操勞……當她重復著母親的命運和生活,像她的母親一樣蒼老時,也許她都想不起曾經(jīng)有過的少女的夢幻。結婚,對她們來說,是新生活的開始,也是一段無憂無慮的少女生活的結束,她們怎能不懷有無盡的感傷呢?
婚禮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了——發(fā)了幾塊錢喜糖,辦了幾桌喜筵,宴請了街坊四鄰和一些親朋好友,放了鞭炮,拜領袖像、拜父母、夫妻對拜……熱熱鬧鬧,轉眼一天就過去了。當賀喜的人逐漸離去,院子里終于安靜下來的時候,路麗麗環(huán)視著這間簡陋的新房,陌生新奇中,心中又升起了些許的親切感。
新房布置得簡陋,但很整潔。一個三開門的衣柜、一個一頭沉的書桌、兩把椅子、一張雙人床——這些都是陳正雷自己親手打制的,沒花什么錢;床上的段子面被子是朋友送的,自己只買了一對枕巾;再有,新添置的東西是笊籬、勺子、笤帚等幾件日常生活用品。這些,就是他們的新家的全部家當。盡管簡陋,可是終究有了個家。有了家,就有了希望,更何況嫁的是陳正雷呀!是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呀!今后的日子再辛苦,只要和自己真心喜愛的人在一起,她也會感到幸福的。
看著新婚的妻子,陳正雷也很激動。二十七歲了,終于有了一個家。生活盡管艱難,充滿磨難,可是只要真心付出了,就能得到應有的回報。對愛情,他也曾有過許多憧憬和美麗的幻想,也曾有過許多遺憾和憂傷。他想到了那一雙姐妹,想到了那位要和家庭決裂的姑娘,也許,他當初再堅持一下,勇敢一些,也會創(chuàng)造出一些驚天動地、感人淚下的愛情故事,演繹出不平凡的人生,可是,他不能夠。這就是生活,平凡中帶有淡淡的憂傷……當和只有二十歲的路麗麗步入新婚的洞房時,陳正雷感到自己的責任更大了,不僅肩負著太極拳事業(yè),還肩負有家庭的責任。
第二天清晨,當路麗麗還沉浸在香甜的睡夢中的時候,陳正雷已經(jīng)像往常一樣早早地起床,在院子中打起了太極拳。雖然是冬天,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可是陳正雷練得熱汗淋漓?!昂吖钡陌l(fā)力震腳聲,把路麗麗驚醒了。從布滿冰凌花的窗戶向外看去,她看到了正在發(fā)奮練功的陳正雷,心里很是感動。她知道,這一輩子,自己和這個男人、和太極拳是永遠分不開了。